因為吃藥的事，韓玉君這天早上動了氣。

　　“人家想買這個藥都買不到，國家白給，你還不吃。你爹媽要是吃這個藥，不見得死那么早?！眲倧尼t(yī)院打點滴回來的韓玉君大聲說，小峰歪在炕上不吭聲。他本該在早飯前吞下3片半白色的抗病毒藥，可這一年來，他漸漸拒絕吃了。

　　面對進入青春期的孩子，韓玉君很發(fā)愁?！昂⒆哟罅?，又不是

　　吃藥同樣也是王立軍和小峰之間通常的話題。正式上課前，師生之間總要重復(fù)這樣的對話：

　　“吃藥了嗎？”

　　“吃了?！?/p>

　　“真吃假吃？”

　　“真吃?！?/p>

　　“可不興騙我，那是害你自己?！?/p>

　　這天早上，小峰不說話了，其實他并沒吃藥?！拔彝?。”他承認(rèn)時縮著脖子一笑，有點不好意思。

　　奈韋拉平、拉米夫定、齊多夫定，這些讀起來拗口的抗病毒藥，應(yīng)該早飯前3片半、晚飯后兩片半，每天如此。別人告訴王立軍，如果不持續(xù)服藥，身體可能會產(chǎn)生耐藥性，“到時就麻煩了”。

　　聽到小峰又沒吃藥，王立軍用手遮住嘴，壓低聲音說：“我昨天去他們家看了，他那個藥片，數(shù)兒又不對?！彼欀碱^直嘆氣，“跟他說了，沒用。你說怎么辦呢？咱們也就只能起個監(jiān)督作用?！?/p>

　　比起吃藥，小峰自己更上心的是，這個下午能不能在池塘邊找到劉立寶，那是他今年才認(rèn)識的新朋友，和他同歲。

　　7年來，村里人已經(jīng)接受了這個“特殊”的孩子。有人在路上碰見他，還問一句：“上學(xué)啦？”可他依然交不到朋友。大多數(shù)時候，他只能到廢棄的魚塘邊看老頭兒釣魚，或者跑到大橋邊看火車。他記住了鳴笛的時間，下午一點半。

　　劉立寶是鄰村的孩子，倆人在廣場跳舞時認(rèn)識的。在村子附近的一個小廣場上，每到晚上就聚集著一群中年婦女跳“14步”和“18步”。兩個男孩在這里成了搭檔，小峰跳男步，劉立寶跳女步，盡管小峰比劉立寶還矮半頭。

　　起初，劉立寶的爸爸并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和小峰來往。他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男孩，知道他有艾滋病?？蓜⒘氂X得，小峰比那些拔掉他的自行車氣門芯的男孩強多了。趁父親不在家，他帶小峰回家打游戲機。

　　“別的小孩不愛跟他玩，都嫌棄他有艾滋病?！眲⒘氄f。

　　“操！那誰，劉雨、勁松、張宇他們幾個都跟我玩?！?/p>

　　“跟你玩倒是跟你玩，欺不欺負(fù)你吧？經(jīng)常我在面前看著，不一會兒扒拉你一下，敲你一下?！眲⒘毮７轮麄兇蛄讼滦》宓念^。

　　小峰沒說話，但他很快找到了反擊的機會。“我有舞伴，他沒有?！薄拔乙灿??！薄澳愕氖抢咸?，我的是小閨女?！薄澳悴爬咸?，你那是我老姑，好不好意思，我老姑多大，40了！”兩個人抻著脖子叫著。反擊失敗了。

　　對于這分遲來的友誼，小峰還不知道怎么珍惜?！澳憬o我滾！”倆人說急了，他總是這樣大喊一聲?？蓜⒘殔s笑嘻嘻地回他：“我不滾?！睕]過一會兒，倆人自動和好了?！鞍パ剑致裉?，走，洗手去?！眲⒘毨》遄吡?。

　　對于小峰晚上去廣場跳舞的事，王立軍有些矛盾?！澳闾?，鍛煉身體可以，但是要早點回家，8點就上床睡覺?！彼麌诟乐?/p>

　　小峰沒聽他的。有一天晚上他沒回家，睡在了大道旁邊一座廢棄的房子里。姑姥爺老洪找不到孩子，以為他死了，跑去村委會大喊。

　　這個男孩還偷偷學(xué)會了抽煙。他走進小賣鋪，假裝幫別人買煙。老板本來不想賣給他，可有人在旁邊勸：“算了，他還能活幾天，抽就抽吧。”

　　“像他這樣的情況，到了18歲怎么辦？”

　　按照防疫站的檢測，小峰已經(jīng)是艾滋病人了。病毒破壞了CD4免疫細(xì)胞，他的身上開始經(jīng)常長出皰疹。在最近的檢查中，這項免疫細(xì)胞指數(shù)又下降了，防疫站懷疑小峰對正在服用的藥物出現(xiàn)了耐藥反應(yīng)。

　　王立軍并不清楚防疫站都檢查了些什么，他只是按時帶著小峰去那里抽血。他有些避諱談?wù)撋肋@個問題。曾有一個記者，在小峰家里問他“怎么看待生命”。對外人一向挺和氣的王立軍那次真生氣了，“你這個問題，誰也沒法回答！就是我，今天脫了襪子躺下，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起來穿上！”說急了，他把手里的老花鏡摔在桌上。

　　王立軍很少再提小峰回正常學(xué)校的事情，他明白，這已經(jīng)不大可能。關(guān)于小峰成年后學(xué)校還會不會開下去的問題，他也是盯著提問者沉默了半天才說：“這就不知道了，沒有想過?！?/p>

　　但姑姥姥韓玉君必須考慮這些問題。小峰現(xiàn)在每個月的開銷，是由留在村里的那部分遺產(chǎn)支付的，加上韓玉君的工錢，每月2300元左右。物價再這么漲下去，伙食費就不夠了。她找過村委會，問能不能加一兩百元，可村委會也發(fā)愁，這筆遺產(chǎn)只夠再支撐一年多了，以后只靠每年2600元的農(nóng)村低保補貼，更不夠負(fù)擔(dān)這個孩子的開銷。

　　“你說，像他這樣的情況，到了18歲怎么辦，國家還管不管？”韓玉君問。

　　為錢頭疼的還有副鄉(xiāng)長劉晏清。本來，王立軍每年1萬元的工資是由縣財政、鄉(xiāng)政府和縣防疫三家共同支付的。但防疫站改為疾控中心后，沒有1500元這筆?？盍?。劉晏清打算跟縣財政爭取一下，“實在不行鄉(xiāng)政府想辦法，無論如何保證王老師的工資。實事求是地說，也就是一頓飯的錢?！?/p>

　　說起這些，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連抽了兩根煙。更讓他發(fā)愁的是，“愛心小學(xué)”不可能一直辦下去，這個毫無技能的孩子成年后，走向社會該由誰來管。

　　沒人把這些事告訴小峰。他剛剛找到好朋友，還有了新寵物——姨夫抓來的刺猬。他更關(guān)心過生日時，劉立寶會不會像答應(yīng)的那樣，送他一份禮物。他還有很多夢想，蓋房子、當(dāng)警察、上“星光大道”。

　　他14歲了，已經(jīng)和艾滋病毒共處了14年。成年對于他來說，并不是一件那么確定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