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水滸傳》是所謂“四大名著”中我最厭惡的一部，我質(zhì)疑它是“描寫農(nóng)民起義的偉大作品”，在我看來，所謂的“替天行道”，不過是一種暴民小團伙的理想�！暗馈钡谋旧硪呀�(jīng)十分可疑，為了“道”，這些所謂英雄好漢更是不擇手段。他們對和他們境遇相似的暴民，其仇恨程度遠遠超過對“統(tǒng)治階級”。如果不能收歸己用，就
一定要將之斬草除根。比“道”更可疑的是他們的“義”。我以為他們比西游記中間的妖魔鬼怪還不近人情，更遠離人性。
水滸傳中我最厭惡的人物又當屬石秀。翠屏山一幕可謂水滸中最丑陋的場景之一。石秀似乎純粹是出于“義氣”，才盡心為義兄楊雄摘除綠帽子，殺了“淫婦”潘巧云。即使我們現(xiàn)在不能諒解“通奸者死”的做法，必須承認，在他們的時代，丈夫殺死通奸的妻子是法理人情認可甚至鼓勵的，以當時的標準看，楊雄并沒有錯�？墒强赐赀@三章，你會感覺，石秀“捉奸”的熱情比楊雄還高得多。楊雄對妻子本來相當滿意，不是石秀推波助瀾，潘巧云未必會慘死。潘巧云出場時，按照舊小說的慣例，對她的外貌來一段鋪敘。水滸傳是宣揚禁欲的，有暴力而無色情，這段韻文，偏偏就帶著整部小說中罕見的“葷”味，而且，這一切恰恰是從石秀的眼睛里看過去的。他的眼睛，非但把潘巧云上上下下貪婪的掃了一遍，甚至神奇到能剝?nèi)ニ囊路�，透視她赤裸的胴體。簡單的說吧，潘巧云一下子就勾起了石秀的性欲，不幸的是，英雄石秀必須是禁欲主義者，而且，潘巧云是“義嫂”，絕無成為性對象的可能，他只能極力壓制對她的欲望。結(jié)果是，他仇恨潘巧云而妒嫉楊雄，他其實是渴望破壞這個家庭的�？墒撬諛颖仨氁种瞥鸷藓投始�，因為他并無妒嫉的資格。奸夫出現(xiàn)使他興奮異常：他終于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發(fā)泄他的妒嫉和仇恨。于是，有了這血淋淋一幕：
……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，楊雄割兩條裙帶來，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。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，遞過刀來說道：“哥哥，這個小賤人，留他做甚么?一發(fā)斬草除根。”……那婦人在樹上叫道：“叔叔勸一勸�！笔愕溃骸吧┥�，哥哥自來伏侍你�！薄�
石秀的表現(xiàn)，完全是性欲被扭曲之后，以虐殺的極端方式來發(fā)泄。最后，這對異姓兄弟一起落草去了，他們通過虐殺這一富于象征性的儀式，結(jié)成了牢不可破的“義”。
現(xiàn)在回到金瓶梅來。金瓶梅是從水滸傳中間截取一段敷衍而成，水滸傳是英雄世界，而金瓶梅是世俗世界，把兩個世界串聯(lián)起來的人物就是武松。當武松被刺配暫時從讀者視線消失的時候，金瓶梅的世界才真正展開。而武松歸來復(fù)仇之時，金瓶梅的世界已經(jīng)破碎了。
可能一般閱讀者很少注意到水滸傳和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及兩部書“復(fù)仇”場面微妙的不同。相比之下，水滸傳中，武松的報復(fù)手段不失光明正大，而金瓶梅中的武松，卻是假意要娶潘金蓮，誘使她自投虎口。
水滸傳中，武松殺掉潘金蓮，是一刀刺入胸口，剜出五臟六腑。這是舊小說里面典型的“復(fù)仇殺人法”，因為反復(fù)出現(xiàn)，對讀者神經(jīng)的刺激性其實不高。金瓶梅的殺嫂一節(jié)，比之長而細膩，它是極度色情、暴力和血腥，令人作嘔的。那個武松鎮(zhèn)定、陰險而冷血。奇特的是，在這個時候，作者仍不忘記對金蓮的性特征做描寫，如“白馥馥”“星眸半閃”，這恰恰是他每次描寫金蓮和西門慶交媾時最喜歡用的字眼，好像潘金蓮不是被屠戮，而是在享受。最后作者照例用詩詞來表達他的感慨，他用的居然是“悼哉金蓮誠可憐，衣服脫去跪靈前。誰知武二持刀殺，只道西門綁腿玩……”如此輕輕一鉤，把殺嫂的“正義復(fù)仇”行動，和二十七回醉鬧葡萄架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性虐待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武松這一個對“淫婦”極端仇恨的禁欲主義者的真實面目是什么，已經(jīng)一目了然了——他不過是另外一個西門慶。
禁欲和縱欲的距離有多遠？不過是一張紙。它們都是背離光明的人性和正常的人的感情的。不要相信高羅佩等人的話，其實我們的文化始終沒能建立起一種健康的性態(tài)度和性觀念，永遠在極度的壓抑和極度的放縱之中搖擺。金瓶梅正是明季世風的真實寫照。在今天，我們度過又一個極度壓抑的時期之后，毫不猶豫的走向極度的放縱。當我們的神經(jīng)在色情毫無節(jié)制的沖撞中厭倦后，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又是什么？
責任編輯：屠筱茵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