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曉東
泣血追問 無辜孩子何以“殉葬”?
“這是一起
發(fā)生在偏遠村莊里的人生悲劇。犯罪嫌疑人既讓人痛恨又讓人可憐:他想死,還要帶著年幼的兒子一塊‘走’,只為自己死后不將包袱甩給年邁的父母。其實,到最后最大受害人就是他的父母。辦了這么多年案子,我頭一次心里這么難受、心酸!”——摘自康平縣辦案檢察官王彪手記
一位父親親手掐死了自己年幼的兒子。如此慘烈的人間悲劇,就發(fā)生在離我們并不遙遠的地方……
孩子哭聲至今回蕩余音
康平縣最北端的山東屯鄉(xiāng),有個偏僻村子。據(jù)說,這村子也是沈陽市和遼寧省最北端的地方,與內(nèi)蒙古地界相接。四個月前,親父殺子悲劇就發(fā)生在這個小村子里,主角是雙目失明的村民楊曉東和他10歲的兒子小明(化名)。
8月31日,記者隨回訪楊家的康平縣檢察院檢察官和當?shù)嘏沙鏊囊晃桓彼L,前往這個小村子。沿著東西走向的村路,悲劇的發(fā)生地——一個緊靠著小樹林的孤零零的院落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三間磚瓦房,說明主人家的經(jīng)濟條件在村里不算最差的,快樂幸福也曾經(jīng)屬于這個院落。房子前面有一片用樹枝圍起來的菜園,至少一畝地大小。這里本應長滿了蔬菜,生機盎然,如今卻雜草叢生,顯然已很長時間沒人打理了。
記者從窗戶跳入屋里。里面很亂,曾經(jīng)血跡斑斑的土炕上已沒了血跡。有兩樣東西引人注目:一個是貼在墻上的“三好學生”獎狀,上面淡淡的血跡依稀可見。獎狀的主人就是這家的孩子——10歲的小明———已經(jīng)在四個月前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活活掐死了。另一樣,是破舊的衣柜上的幾張相片,照的是小明,相貌清秀,惹人可憐,讓人心疼。相片上印有“快樂童年”的字樣。
10歲,一個真正快樂的年齡,但賜予他生命的父親,卻硬生生剝奪了孩子的生命。一位鄰居說:“小明這孩子太可惜啦!發(fā)生這事后,大伙談論最多是這孩子,真讓人心疼啊。多好的一個孩子,要個兒頭有個兒頭,要聰明有聰明……都沒了!”
不僅這位鄰居這樣說,村里人都為這孩子感到惋惜。四個月過去了,小明死前哭喊出的那句話———“我不想死”,仿佛是孩子那飽含悲傷的靈魂,一直在村子的上空,在人們的心中回蕩……
流淚親吻依然掐死兒子
謀殺就發(fā)生在眼前這盤土炕上,時間是5月29日晚和5月30日凌晨。
那天晚上,小明發(fā)高燒,躺在炕上,半睡半醒,有時還被燒得說著胡話。他的父親楊曉東沒睡,守在小明身邊,一直到下半夜(30日凌晨)。他心事重重。他想要干什么?是為病中的兒子擔心嗎?問題很快有了答案。在最濃的黑暗中,楊曉東摸摸索索,扒拉醒了小明。他問小明是不是還難受,還跟孩子嘮了一會兒家常。但他的語氣很快凝重起來。
“孩子,我不想活了。咱爺倆一起走吧。”
“爸爸,我不想死!卑职值脑掚m關(guān)乎到父子生死,但一個年僅10歲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義以及那可怕的后果。
“不死,以后咱爺倆咋活呀?”這話說得有些“語重心長”。小明沒吱聲。
楊曉東靜靜地呆了一會兒。也許,小明覺得爸爸在開玩笑。他一點也沒有防備,就躺在爸爸身邊,很快又睡著了。孩子做夢都沒想到,跟他朝夕相處的親生父親,竟然真的向他下毒手了。楊曉東又摸摸索索,摸向了兒子,雙手覆蓋住孩子那細嫩的脖頸,掐!緊緊地掐住不放!
“爸爸……我不想死!”孩子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哭叫聲,敲碎了午夜的寧靜,但太微弱了,即不能穿透令人窒息的黑暗,也未能攪動鄰居們的夢鄉(xiāng)。小明不停地扭動,蹬腿,竭力想用稚嫩的小手掰開爸爸那雙有力的大手,可都無濟于事。生命在迅速流逝,拼命掙扎的孩子,漸漸放棄了抵抗。
聽著兒子漸漸微弱的聲音,感覺到兒子的小手越來越無力,楊曉東心軟了。他松開手。小明粗重地喘息著,由于嚴重缺氧,孩子的意識已經(jīng)開始混沌了。
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。楊曉東不停親吻著兒子的小臉,足足有十多分鐘。但他到底沒有改變主意,將雙手再次掐向小明的脖子。這次,他沒松手。他下定決心要兒子死。也不知掐了多久,小明停止了掙扎,永遠停止了呼吸。楊曉東將耳朵貼在孩子的胸口聽了聽。他知道,兒子真的離開了他,離開了一個10歲孩子還來不及真正弄明白的人間。
自殺四次水缸旁燃生念
楊曉東在孩子的尸體旁坐了很長時間。他也不想活了,他開始琢磨自己的死法了。
他到外屋,拿來一把菜刀,回到炕上兒子的身邊。他開始用菜刀不斷地砍自己的頭頂。鮮血立時濺到炕上,濺在小明的身上。然而當?shù)犊诚蜃约旱念^顱時,楊曉東卻沒有了掐死兒子的那股狠勁兒。畢竟,刀刀都疼在自己的身上。疼痛,讓每刀接觸到頭皮時,就下意識地收勁了?沉税胩欤紱]把自己砍死。
楊曉東又想到了剪子。他摸了半天,找到剪子,揚起直扎自己的喉嚨,但扎來扎去,就是扎不進去。
此時,甚至他自己都在想,是不是想死的勁頭都在掐死孩子時用完了?他想,還是觸電吧,于是摸到北墻邊,摸到電線。他將兩條帶電的電線握在了自己手里?芍宦牎班邸钡匾宦,手一麻就沒感覺了。保險絲燒斷了!雙手被燒黑了,還是沒死成。楊曉東沒想到死都這么難。怎么辦?他想到外屋的水缸,水是能淹死人的。他到外屋,將頭伸進水缸里面,想淹自己。但每到憋不住氣了,他又把頭縮回來。
如此,數(shù)次。在水的浸泡下,楊曉東突然間清醒了,他又不想死了。對一個人來說,潛意識里對死亡都有本能的恐懼,楊曉東也不例外。他不死了,可兒子卻死了!可愛的兒子曾經(jīng)是他生存的惟一寄托。一時間,他腦里除了兒子的笑臉和笑聲,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。
他后悔了,他麻木了,腦空如紙,甚至都忘記了頭上的刀口和手上的灼傷、滿身的鮮血。就在水缸的旁邊,他一直站著,一直到5月30日早晨5時。小明的奶奶來給兒孫做早飯,從窗戶里看到孫子身上濺著血,躺在炕上。她趕緊叫來丈夫老楊。當他們明白最心愛的孫子已經(jīng)徹底離開了,頓時痛哭失聲,昏倒在地……
遭遇不幸猶如“魔鬼上身”
都說“虎毒不食子”。楊曉東為什么如此狠心掐死兒子?他自己又為什么一心求死呢?
從個人經(jīng)歷上說,今年35歲的楊曉東是個不幸的人。先是12歲那年,他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,幸好及時做手術(shù)才得以康復。大家都說:大難不死必有后福。果然,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,當他孤身到沈陽打工時,遇到了心儀的姑娘阿香(化名)。時間不長,他把阿香領(lǐng)回了家。初次見面,乖巧的阿香給父母留下了不錯的印象。大約1995年,他們結(jié)婚了。緊接著,一個活潑可愛的胖小子降生了。整個楊家沸騰了,孩子成了全家人的開心果。
“后!睕]能持續(xù)多久,不幸就再次降臨這個還幸福著的家庭。1999年,楊曉東的眼睛查出有紅膜炎,視力在一點一點消失。甚至,在山東屯鄉(xiāng)政府的聯(lián)系下,一位叫伊曼紐爾的外國友人伸出援助之手,將楊曉東接到在沈陽的家中,聯(lián)系專家和最好的藥品為他治眼,都沒能起作用。他的眼睛最終沒能治好,到后來視力已經(jīng)降為零。這對處處要強的楊曉東來說,不啻是一個災難性的打擊。尤其對一個已經(jīng)見慣了光明的人,突然間眼睛里變成一片漆黑,可想而知他受的是怎樣的煎熬。
世上盲人有很多,別人能活,楊曉東就不能活?而且,他身邊還有他曾熱戀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。尤其是兒子小明,活潑可愛,村里人都夸是個好孩子。上小學后,小明的學習成績優(yōu)秀,年年都是三好學生,在班里還是班長呢。多給老楊家爭臉啊!那時的楊曉東確實跟其他的父親一樣,將自己沒有實現(xiàn)的愿望、理想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。再說,當?shù)卣矝]忘記他,對這個家庭給予特殊照顧,不時發(fā)點錢和生活用品什么的。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,楊曉明也應該沒什么可抱怨的了。
但,不幸沒有遠離他。2006年農(nóng)歷正月十一,他的妻子阿香留下一封信走了。最初,信是被楊曉東的母親收起來,沒讓他知道。信中,阿香大概是說,她出去打工了,希望公公婆婆好好照顧小明。還有另外一層意思: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。
正應一句古話:夫妻本是同林鳥,大難臨頭各自飛。母親雖然只說,媳婦打工去了,但楊曉東心知肚明,妻子離開了他。他覺得,自己惟一活下去的理由就剩小明了。楊曉東的母親為了照顧兒孫的生活,有一段時間就和他們住在一起。楊曉東擔心影響孩子學習,對她說:“媽,你還是回去吧。你在這里,小明就不好好學習!崩夏赣H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,離楊曉東家只隔三戶人家,幾百米遠。她每天都趕早過來,給楊曉東父子做早飯。
到5月20日左右,楊曉東的生活再起波瀾。出走的妻子阿香打來電話詢問小明的情況,還問他照顧好小明沒有。楊曉東一聽這話,就敏感地想,她是不是想把孩子接走?他的一顆心就一直懸著……
5月29日,小明病了,發(fā)高燒。心肝寶貝病了,嚇壞了爺爺奶奶。當天,爺爺就帶著楊曉東和小明到當?shù)蒯t(yī)院檢查。醫(yī)生說,孩子的白血球增多,以后有往白血病發(fā)展的可能。久病成醫(yī),楊曉東知道白血病的可怕,這個說法又給他增加了一定的心理壓力。
回家后,小明睡了,可楊曉東卻一直沒睡著。他想:“往后的日子過不下去了,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,孩子他媽也跑了,拋棄我們爺倆。我什么也不能干,還得父母伺候我。我還怎么活?”想來想去,他為自己想了一個終極解決方案——我不活了?勺约核懒,兒子怎么辦?再三思量,他決定“帶著兒子一起走”。
那時,楊曉東如同魔鬼附身,一心想殺掉親生兒子。
避免悲劇就缺“一缸清水”
楊曉東的不幸,讓人同情。但,任何不幸不應該成為殺人的理由,更何況殺的是親生兒子。
公平地說,楊曉東雖然不幸,但并不缺少溫暖。在家庭方面,已經(jīng)60多歲的父母和弟弟、弟媳婦都對他的生活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。每天,老母親趕大早來為兒孫做飯,盡顯舔犢之情。在社會方面,當?shù)卣惨恢痹诮o予這個不幸的家庭幫助,甚至連國際友人都伸出援助之手。可這些溫暖最終沒能戰(zhàn)勝他的心魔,他將孩子的生命當成自己不幸的最后殉葬品。
魔,從心生。試想一下:一個雙目失明、長期生存在黑暗中的人,心高氣傲、卻一直不得不受人關(guān)照的人,無從傾訴、無法解脫的人,他的世界多么狹小封閉,他的心靈多么痛苦壓抑!這樣的人如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體味自己的不幸上面,走極端就成了必然。楊曉東告訴提審他的檢察官:“因為生活沒奔頭,我想死。我死了,又怕孩子自己活著受罪。我就想我們爺倆生在一起,死也在一起吧。在殺他之前,我就一直想我們爺倆怎么一塊走,就像鬼迷心竅一樣!逼鋵,這種“魔鬼心理”不是突然閃現(xiàn),而是經(jīng)過了一定時期的醞釀。然而一直也沒有人發(fā)現(xiàn)并疏導之,結(jié)果釀成悲劇。
從檢察官的最后一次提審中,我們能看出楊曉東心魔的兩個出處:一個是可怕的報復心理。他說:“我寧愿殺了他,也不讓他媽接走。也算對他媽的報復!绷硪粋是畸形的“孝道”。他說:“如果孩子讓她媽接走,可能受后爹的氣,呆不慣就會再回來。如果我死在父母的前邊,孩子就成了我給我父母留下的包袱。孩子他媽拋棄我們爺倆,是為了甩包袱,我也不想把包袱留給父母。”
可怕的報復心理加上畸形的“孝道”,成為楊曉東殺子的“思想根源”。他雖然親手掐死了孩子,卻未能成功自殺,又說明他的內(nèi)心實際上非?謶炙劳。檢察官王彪分析說:“現(xiàn)在提審,我們能感覺出他一心求死的心理。其實,這種心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。最初,他因?qū)ι罱^望而產(chǎn)生自殺的念頭。當四次自殺不成,他被一缸清水澆醒了,重新燃起生的欲望,不想死了。但此時兒子卻被自己親手掐死了,追悔莫及。這時候,他再想死是因為徹底絕望了。這種絕望不是來自生活,而是來自兒子的死……”
如同一個連環(huán)套:不幸,讓楊曉東先殺子再自殺;自殺,讓他體驗到死之痛而燃生念;子亡,讓他再生死念。在這“連環(huán)套”中,大家都能看到那“一缸清水”的作用。它能讓人清醒,只可惜它發(fā)揮作用時太遲了。
從心理學角度說,“一缸清水”就是“心理的慰撫”。每人都會遇到挫折,但沒有過不去的“火焰山”,更何況楊曉東并不缺少來自家庭(他的父母和弟弟、弟媳)和社會(當?shù)卣痛迕瘢┑臏嘏。他所缺少的是一種心理慰撫,另外的一種“溫暖”。如果有人能走進他的心靈,灌輸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,矯正他不正確的欲念,激發(fā)他的生存欲望,重新樹立起生活的信心,“心結(jié)”自然解開,悲劇也許就不會發(fā)生了。
“我真想孫子!你到村里問問,沒一個人說我孫子不好的。每天晚上,做夢我都夢到他親我……”當夜幕降臨時,記者一行離開了村子。一路上,小明奶奶的哭訴,一直回蕩在記者的耳邊,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著人們:救人,先救“心”。這個社會上還有多少如楊曉東一樣有著不幸經(jīng)歷的人,他們的心靈,是否都在掙扎痛哭,我們在給予這些人物質(zhì)幫助的同時,是否還應該制定長效機制,從“心”入手,幫助他們從心靈的怪圈中解脫出來?社會救助體系,是否也應該涵蓋心理救助層面?
注:目前,楊曉東已經(jīng)由檢察機關(guān)以涉嫌故意殺人罪起訴至法院。
責任編輯:林彥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