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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鄭老師和他的生物學
      [2月19日 2:50]
      生活中見到老鼠,也許是件很平常的事情,但我見到老鼠便有一種苦楚的感受,便會想起我的鄭老師和他的生物學。

        鄭老師是我中學時代的生物教師,寧波人,講話很難聽懂,再加上生物原本就很乏味,所以,同學們對生物壓根兒就沒有興趣。有一堂課上正當我偷讀《水滸》十分熱烈的時候,鄭老師突然點我的名,讓我回答一個問題。我木然站起來,茫然不知所云。

        “我再說一遍,你回答是小老鼠聰明,還是老老鼠聰明?”他用那十分蹩腳的寧波普通話重復了一遍。

        “小老鼠……老老鼠……”我揣摸著這個古怪的問題,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鬼曉得是小老鼠聰明,還是老老鼠聰明呢?

        于是,我獲得了一個“鴨蛋”。課后獲悉,我是第五位獲此殊榮的人了。

        不久,“文革”開始了。一夜之間,鄭老師和許多老師變成了“牛鬼蛇神”。在學校中,教師與學生相比總是少數(shù),“牛鬼蛇神”老師更成了“緊缺物資”,必須由紅衛(wèi)兵頭頭分配到班級批斗。一個炎熱的傍晚,我們班終于分到了一個“牛鬼蛇神”的指標。當我與其他紅衛(wèi)兵到造反總部“領(lǐng)貨”的時候才知道,我們分到的正是鄭老師。

        鄭老師在我們的推搡下來到了教室,他習慣地在講臺上站立雙手垂立,低頭彎腰,十分老實?磥,他對于接受批斗的程序已經(jīng)十分嫻熟了。

        在一陣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之后,大家突然啞然了,批斗什么內(nèi)容呢?據(jù)說,他之所以當“牛鬼蛇神”,就因為是“資產(chǎn)階級反動學術(shù)權(quán)威”,這是紅衛(wèi)兵總部定的,但他的生物學怎么“反動”呢?這可是一個具體的問題了。革命小將們立刻投入緊張的搜腸刮肚,尋找炮彈,卻怎么想不起他在生物課上都講了些什么?

        突然,一位李姓的女生站起來大聲質(zhì)問:“你為什么上課講,什么小老鼠聰明,還是老老鼠聰明?告訴你,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小將,最、聰、明!”

        我一聽頓開茅塞:是呀!什么小老鼠聰明,老老鼠聰明,分明是含沙射影,借鼠諷今,要不然,講這些有什么意義?一陣口誅筆伐之后,鄭老師的臉上泌出了汗水,突然,他抬起頭,很是固執(zhí)地說:“達爾文進化論的觀點,就應該是小老鼠聰明嘛!如果按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講,當然是老老鼠聰明……”

        “胡說!”“放毒!”“打倒鄭××!”

        說實在的,我這時才知道這道題的準確答案應該是這樣。

        “你說,你聰明不聰明?”李姓女生又冒出一句,“說!”

        “我……”鄭老師囁嚅著,沒有說出來。看來,這的確是一道難題了。說聰明吧?“牛鬼蛇神”能聰明嗎?說不聰明吧?借鼠諷今能不聰明?

        這次批判會之后,旗開得勝的紅衛(wèi)兵們乘勝前進,又連續(xù)點名批判了三次鄭老師。李姓女生索性做了一頂鼠帽,戴在了鄭老師頭上。我看見,當鄭老師戴上這頂鼠帽的時候,上牙緊咬下唇,那雙原本不大的眼睛緊緊地閉著。

        運動不斷深入,有一次全校范圍的批斗會上,“牛鬼蛇神”們從早晨9點一直被批斗到中午12點。

        當上了“副司令”的李姓女生還在慷慨激昂地批判,突然,有一位“牛鬼蛇神”一下子甩掉了脖子上的牌子,抬起頭大聲說:“我們需要休息!”

        人們一下子愣住了:鄭老師,是鄭老師!會場頓時一片死般的寂靜,這時,只聽見鄭老師用蹩腳的寧波普通話說:“這樣總站著,血液都流到下面去了,大腦缺血,人怎么受得了?腦細胞缺氧會麻痹甚至會死亡的!”

        他的話惹來了更大的麻煩。聽說,他被留下來單獨接受批判,一直到下午兩點,他昏倒在地上,紅衛(wèi)兵們才罷休。

        從那以后,鄭老師不再說話了,更不講他的生物學觀點了,他像其他“牛鬼蛇神”一樣,默默地承受著非人的折磨。這也許應了那句“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吧”?盡管這樣,他不久還是悲哀地進了“牛棚”,送到藍村“勞改”去了。

        從此,我失去了有關(guān)鄭老師的消息。很偶然的一次,我聽工宣隊的人說,因為鄭老師向工宣隊提出需要回寧波探親,理由是:因為有性要求。遭到拒絕后,據(jù)說他氣憤地說:“這是生理現(xiàn)象,難道也有罪?”結(jié)果又招來一通揭批。

        以后陸續(xù)聽說,鄭老師是華師大高材生。1958年分配到煙臺大學任教,1960年縮編,他主動申請到了即墨,充實基層。因為畢業(yè)于高等學府,到一個小小的縣城,自然要當一番“反動學術(shù)權(quán)威”了!拔母铩焙笳{(diào)回了寧波老家,一直再沒有他的音訊,不知道鄭老師別后可好?。

        但是,我看見老鼠,總免不了想起鄭老師,總免不了有一股苦楚的味道。

       

 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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